震后废墟
1976年7月28日,唐山大地震,时年我六岁。
不知是天生愚钝还是后天“晚熟”,震灾中的我,真的是“少年不知愁滋味”!
“房子要塌?让我搬家!”
回想地震发生的那一刻,时年六十多岁、体弱多病的奶奶拼死往外搬我,40年后的今天,我再次满眼泪水。远在天堂的奶奶,你还好吗?
我并不记得地震来袭之时的天崩地裂、地动山摇,只记得饱读诗书、一向沉稳、从来都是慢条斯理的“地主家大小姐”,我的奶奶,发出震天嚎叫:“地震了!地震了!快醒醒!快跑!房子要塌!……”
半梦半醒间,我已被奶奶挟在胳肢窝里,快要拖下土炕。
我想,既然房子要塌,奶奶为什么要先搬我?傻不傻?不应该赶紧搬家么?一着急,我一下子醒了:快搬家!
我一把抱起奶奶的枕头,奶奶则拼力挟着我。
不知是地在晃,还是奶奶挟持着我站不稳,我们跌跌撞撞、连滚带爬;羸弱的、病怏怏的小脚奶奶,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终于把我和那个大枕头一起拖到了院子里。
话说,中国农村传统的大枕头,您知道它有多重?里面装满秕谷或者荞麦皮,圆滚滚,差不多七八十公分长。时年,我刚刚能抱动那个大枕头,每天铺床时从被垛上往下搬,并不是一件容易事!
那天夜里,父亲不在家,赶着马车去县城交公粮未归,母亲独自带着分别为四岁和两岁的弟弟们睡在另一间屋子里。三十出头、没读过书的母亲,显然不如奶奶见多识广、机智果敢。直到奶奶费尽力气把我拖出屋,“快跑,快跑”喊不停,甚至嗓子都已经快要嚎干了,母亲还仍然抱着两个弟弟在炕上发呆。
后来,据母亲介绍,她一直搂着吓得大哭的两个弟弟,反复重复:“别怕,别怕,妈抱着!”
奶奶说,母亲已经吓傻了。多亏房子没塌,要是塌了,“谁也跑不了!”此时,奶奶已经哽噎,老泪横流!
震后的一段日子里,奶奶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爷爷多有福啊,没赶上地震!”我一直觉得这话怪怪的,怎么早死还算有福?我想,可能这就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吧,暂不说震后的流离失所、缺吃少穿,单就奶奶在大震之时遭遇的无助和惊吓,那该是一种怎样的痛苦!
地裂
“地缝里有什么?”
大震方停,细雨极力压制着暴起的尘土和暑热、地热,还隐隐夹带着血腥味儿。刚把两个弟弟带到院子里的母亲,迫不及待地盘点损失。羊圈塌了,猪圈塌了,穷怕了的母亲泪流满面。而我,此时更关心的是,为什么整个村子都弥漫着嚎啕大哭的声音。关键时刻,还是学识渊博的奶奶迅速主导了局面:“赶紧走,管不了别的了!快到沙坨上去!要发水了!”
此时,正在村子里奔走了解情况的“大队长”也匆匆赶来:“死人了吗?”
“没有。”奶奶答。
“他爸爸呢?”大队长扫视一下,寻找关键人物。
“去交粮还没回来。”奶奶边答边问,“路上不会有事吧?”
“有事没事也管不了了!你们赶紧去沙坨上躲一躲!”大队长边说边走,一溜小跑去往下一家。
这时,天已蒙蒙亮,村口集中起了一群妇女和儿童,心有不甘的一步一回首,告别家园,往沙坨方向走。
“奶奶,那是啥呀?”我拽着紧紧拉着我的手的奶奶,朝路中间的地缝靠近。
“不能去!掉地缝里就出不来了!”奶奶大惊失色,使劲拉住我的手。
“地缝有多深?”我禁不住好奇。
“很深!”奶奶毫不犹豫。
“地缝里有什么?”我穷追不舍。
“啥也没有!”奶奶看着不远处汩汩翻涌的“泉眼”,再也不愿回答我的问题,“快走!”
现在想,奶奶一定是担心彻夜未归的儿子,黑漆漆的乡间路,会不会悄无声息地吞噬掉一辆独行的马车?
地震中损毁的大桥
而我,真的是少年不知愁滋味!此时此刻,我仍然在想,父亲在交公粮以后有了钱,会不会给我买一本“小人书”?
谢天谢地,天亮后,父亲终于在沙坨上找到了我们。他说,他在半路遭遇了地震,刚刚走到桥头,眼前的大桥就塌了。他赶紧解开马,扔掉车,骑马赶回家。
我记得,自己当时稍有失落,父亲并没有给我小人书,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是没有买还是放在了丢弃的马车上。父亲并不多说,和我们打个招呼,就满身泥水的赶回村子,加入了自救的队伍。
抗震棚
白面饼“敞开吃”
小时候,我对挨饿并没有概念,但对“馋”的印象很深刻。
无论家里有多穷,父亲总是用麦子或者玉米换来一点大米,母亲在贴玉米面饼子的时候,时不时用搪瓷茶缸蒸一点白米饭,专门给奶奶吃。为此,我没少听母亲在父亲面前叨叨,嫌奶奶“费”粮食,也“馋着孩子”。父亲的解释是,奶奶出身于书香门第,从小“吃好的惯了”,岁数大了“更不能受苦”!
多年来,我一直极力搜索震前记忆,似乎只有一个镜头,那就是,炕上摆上红漆的四方饭桌,奶奶端坐中央,母亲双手把一茶缸白米饭递到奶奶面前,而我们面前则是玉米面饼子。此时,奶奶通常是给小弟舀一汤匙米饭,放他碗里,小弟兑上水,一勺米饭可以吃饱;大弟偶尔分一点,但比小弟的少,如果分不到,看着口水直流、眼珠已经掉到奶奶搪瓷缸里的大弟,母亲会拍他一下,递给他一块玉米饼子,悄悄要求大弟“不馋,不馋!快吃!”而我,印象里只有一两次得到过奶奶的一匙白米饭。所以,我至今保留一个习惯:白米饭兑水吃。虽然丈夫对此深表不满,说我“生活方式落后”,但他哪里知道,这种吃法承载着我多少儿时的回忆!
日上三竿,沙坨上的人们饿了。大人们凑在一起商量后决定:回家,吃饭!一家一户纷纷扶老携幼,往村子里集中。母亲不顾奶奶的劝阻,进入危房,往外捡拾“贵重”物品。把被褥、衣服等生活物品搬出以后,开始在摇摇欲坠的堂屋里为我们做饭。奶奶大声嘱咐,“你小心点儿,要是一地震,你立刻往外跑啊!”母亲嘴上答应、手上不停,一会儿功夫,端出来一大摞白面饼!
看着两面焦黄的、油油的白面饼,我不敢下手,因为,以前,这样的美食从来都不是属于我的。我看一眼奶奶,再看一眼母亲,此时,小弟已经禁不住诱惑伸出了手。母亲依次递给小弟、大弟、奶奶和我,眼睛直勾勾看着我们大口大口吃,嘴里念念有词,“吃吧,吃吧,敞开吃!”
“为啥可以敞开吃?”我多嘴。
“都要死了,还不赶紧吃!”母亲的回答非常痛快。
我想,先不管啥时候死,这么好吃的白面饼可以“敞开吃”,先要吃个够!已经记不得当时我吃了多少,但那滋味,那感觉,这辈子不会忘!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陆续吃掉了家里攒了多日的几个鸡蛋,吃掉了所有的白米,油瓶子也少了大半瓶,而此时,我们还活着,母亲好像醒悟过来,“敞开吃”的日子迅速结束了。
“陈永贵在上面,毛主席派来看咱们的!”
空投救灾物资
我今生第一次见到飞机,是在家里刚刚搭起抗震棚的时候。
震后第二天的中午时分,只听头顶嗡嗡作响,大人孩子纷纷往村外跑,“飞机来了,飞机来了!陈永贵在上面,毛主席派来看咱们的!”
那时候,我哪里知道陈永贵是谁,但我知道,他是毛主席派来的!我一溜小跑跟着人们往村外涌,但在村口,被“大队长”安排的人挡住了去路:“都回去,都回去,不许往外跑!不许抢!都有!”
那时候,“大队长”在村子里的权威是至高无上的,躁动的人群安静下来,眼见着飞机在头上盘旋,一些大伞从天上慢悠悠落下,据说,那是国家给我们的救灾物资。
父亲作为我家的代表兴冲冲去领救灾物资,但回来的时候却耷拉着脑袋。
“领了啥呀?”母亲追问。
“没领啥!”父亲如霜打了的茄子,同时递给母亲几个粗瓷大碗。
“就这些?”母亲很显然相当失落。
“嗯。大队说,按受灾程度发东西。说咱家房子没塌,也有粮食,还能吃烙饼,不算重灾户。”父亲解释,唯恐母亲怪罪他拿不回来毛主席给送来的东西。
“唉!”母亲长叹一口气。
我想,母亲之所以叹气沉默,一是伤心满心期待的救济品没有了,二是庆幸我家全家平安,还有一种可能,一向勤俭的她,曾肆意把白面饼对我们敞开供应,而现在又回到了不得不想方设法为全家找食吃的日子,不定多后悔呢!
长大后,我曾问母亲,是不是后悔地震的时候白面饼给我们吃多了,母亲并不承认,“那时候是真觉着要死了,不吃白不吃,还省着干啥啊!”
写完初稿之际,正是开罗时间2016年7月27日21时42分,北京时间2016年7月28日凌晨3时42分。40年前的这一刻,我的家乡,中国河北省唐山市,地动山摇,房倒屋塌,24万生命毁于一旦。
40年后,一座现代化的新城屹立于中国北方,蒸蒸日上。
唐山的新生,也是新中国的新生。
远在开罗,遥祭40年前逝去的生灵。
祝福祖国繁荣昌盛!
祈愿家乡父老幸福,安康!
(埃及河北同乡会 冀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