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人在开罗：我和莫娜的“战争”

【按】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战败投降，中国人民八年抗日战争取得伟大胜利。虽然战火早已停歇，但硝烟并未散尽！71年后的今天，我们如何对待战争？如何对待历史？如何维护和平？如何友好睦邻？《我和莫娜的“战争”》一文，记录了河北人在开罗，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本文首发中国驻埃及使馆官网，系中国驻埃及使馆《让历史照亮未来——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征文比赛特等奖作品。

莫娜，美籍埃及人，四十多岁，精通阿拉伯语、英语、日语、法语等多种语言，在埃及亚历山大城的一所大学任教，日语教授。

初识莫娜，是在去年夏天，适逢地中海旅游旺季。素有“地中海新娘”之称的亚历山大城，游客爆满，一屋难求。我们一行四人自驾来到亚历山大，因提前预订的房间被无端取消，只得另觅住处。朋友托朋友，几个回合下来，我接到了莫娜的电话，并在她的帮助下最终入住。

第二天，莫娜和她全家一起出动，陪我们游览亚历山大城。我们边走边聊，相谈甚欢。走着走着，莫娜突然指着与她的孩子们一起说笑着前行的我的旅伴——23岁的小伙子小李，问我：“这个年轻人，是中国人吗？”

“是啊！”对于她的提问，我有点奇怪。

“我有一个日本朋友，和他简直是双胞胎！”莫娜若有所思。

“真的？！”我相信，作为日语教授的莫娜不乏日本朋友，正如学习汉语的“老外”无不广交中国朋友，但双胞胎一说还是让我有点吃惊，而且，隐隐约约，感觉她的真实意图似乎不在于告诉我她有一个外表和我的朋友高度相似的日本朋友。我不禁暗自思忖：她想说什么呢？

莫娜解释，“真的，我在日本学习的时候，我们是邻居，也是好朋友！”

“这很难得，但并不奇怪！日本人、韩国人、朝鲜人和中国人不但外貌相似，而且文化相近。历史上，这些国家深受中华文化影响。比如，日文中就有很多汉字……”说到这里，我似乎遇到了某种障碍，不知如何突破，一时语塞。我们的对话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莫娜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压低声音：“恕我冒昧，我想知道，埃及人已经不恨德国人了，中国人为什么就不能放下仇恨呢？”

闻听此言，我当即警觉：这位日语教授，柔和中透着犀利，什么意思？我深知，作为以日语为专业的美籍埃及人，莫娜难以摆脱在其获得日语过程中所形成的日语思维乃至日本立场，其观点也必然带有浓厚的美国烙印。但是，直觉告诉我，虽然她言谈中透出对中国人的偏见，但其实并无恶意。之所以“不识时务”地发起“进攻”，可能是基于知识分子求知求真的本能，也可能是基于对中日关系一知半解，出于善良，试图为化解矛盾尽一己之力。对此，无论如何，我都必须“还击”，告诉她真实的中日关系，帮助她了解中国！

“莫娜，我知道，埃及人民是宽宏大量的，中国人民也一样！但是，问题是，日本和德国不一样！德国承认了自己的战争罪行，向全世界道歉，承诺永远不再发动侵略。可是，日本呢？”我抬高声调，面含怒气，“你知道日本政府、日本军队是怎么对待中国人民的？近代以来，日本人强调‘开拓万里波涛，布国威于四方’。120年前，1894年，他们发动大规模的侵华战争——甲午战争；1928年，他们再次侵略中国；1937年，发动了全面的侵华战争。战争对中国人民的伤害，你能想象吗？不说别的，只说死亡人口，仅二战期间，日本军队杀死的中国人，就差不多相当于现在一半的埃及人！”

“一半的埃及人？”对于这个数字，莫娜半信半疑。

“是的！你可以去查，但不要只看日文资料！因为，日本人写的历史，和埃及人、中国人甚至美国人写的不一样！日本政府一直在想方设法掩盖历史，他们说，日本军队占领中国，是为了帮助……”

此时此刻，我已因愤怒而语无伦次。莫娜赶紧安抚我：“我知道，我知道，别生气，别生气！”

我强忍悲愤，要求自己的语气平复下来。“中国人民在战争中损失惨重。甲午战争，中国战败，不得不支付数亿美元的战争赔款，这为日本进一步发动侵略战争奠定了物质基础；抗日战争，中国战胜了，但是，为了让两国人民放下仇恨，和平共处，中国政府放弃了赔偿要求。”

莫娜很是惊讶：“真的？放弃赔偿？”

“真的！我们放弃了让日本进行战争赔偿的权利，这为二战后日本迅速恢复经济创造了有利条件。我们只希望迅速恢复和平，重建秩序，让日本人民、中国人民都早日过上好日子。但是，事实上，日本政府却并不真正遵守和平协定。……你知道开罗宣言吗？”

很遗憾，莫娜真的不知道开罗宣言。我向她做了简要介绍后，继续说，“日本政府一边承诺无条件接受开罗宣言，一边否认战争罪行，不思悔改，破坏和平，不仅严重伤害了中国人民的感情，也伤害了韩国、朝鲜等被侵略国家人民的感情。快要70年了，他们一直不能正视历史，而我们却一直在苦心等待，等待日本给我们、给世界人民一个道歉……”

“他们从来没有道歉？！”对此，莫娜大吃一惊。

“没有，从来没有！”

“也许，他们羞愧？”

“是的，他们羞愧！但是，不是因为战争犯罪而羞愧，而是因为输掉了战争、没有达到战争目的而羞愧！他们虽然承认战败了，但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而是悔恨自己不够勇敢、不够强大，直到现在，他们一直都在寻找机会，一旦有机会，不一定不再次发动侵略战争，战领中国，战领亚洲，占领世界！”

我义愤填膺，慷慨陈词。莫娜陷入了沉思。

我放慢节奏，准备收尾。“中国和埃及一样，我们热爱和平。埃及从来没有侵略过别的国家，中国也是。”

莫娜一怔，“你是说，中国从来没有侵略过别的国家？”

“是的！”

“也没有侵略过朝鲜？”

闻听此言，我明白了：作为美国公民，莫娜是站在美国立场上解读抗美援朝战争的。为避免好不容易取得的“战果”功亏一篑，我转为相对中性的语言，“朝鲜战争，是美国军队先进入朝鲜半岛的。朝鲜军队难以抵挡美国军队，所以，请求中国人民帮助他们把美国军队赶出朝鲜。朝鲜领导人请求在先，中国人民志愿军入朝在后。你觉得，这是侵略吗？”

此时，莫娜已是满眼迷惑。我“乘胜追击”，鼓励她进一步探索：“你可以多查一些资料。不要只看一种语言的。多比较，就会发现真相！”

那天，我们很晚才依依话别，相约再聚。

分别后的一段时间，我反复回味和莫娜“战斗”的场景。无疑，莫娜是一个开放的穆斯林、善良的美国人、博学多思的日语教授，非常令人尊敬。但她对中国知之甚少，甚至存在一些误解。作为她的第一个中国朋友，怎么帮助她认识中国？如何增进她对中国人民的理解和信任？我必须有所行动。

接下来，我专门搜集了一批在战争期间西方记者拍摄的照片和文字报道，陆续发送给她。每次收到我的邮件，她都简单回复“谢谢”。这种不冷不热的邮件，让我以为莫娜对中国和中日关系的探究已基本告一段落了。可是，过了差不多半个月，莫娜突然在脸书上分享给我一个链接，打开一看，是敦促日本政府正视历史的“奥巴马踹门”事件！我一阵惊喜：原来，她不但一直在深入，而且用心良苦，以这样一种“无声胜有声”的方式表达对我所述观点的认同。我以一个笑脸图标做出回应，而她，竟然回发了开罗宣言影印件的照片！此时此刻，我从心底发出了欣慰的微笑：从此，世界上多了一个要求日本政府正视历史的国际友人，中国人民多了一个新朋友！

莫娜回访我的时候，我们已经俨然多年老友甚至闺蜜，高高兴兴一起逛街。在一家体育用品店，经反复比较，我选择了一套日本制造的羽毛球装备。对此，莫娜再次发起“进攻”：“这是日货，你不介意？”我笑答：“没关系！不过，如果有中国品牌，我首选国货；如果有埃及制造的更加优质的产品，我会优先选择！”

正在莫娜频频点头之际，我回击：“你看，这么多商品，哪个是埃及制造的？你能不能推动埃及人民多学点技术，发展自己的工业？”

莫娜从点头转为摇头，落寞神伤，但很快就莞尔一笑，“没关系，‘一带一路’会带动埃及经济好起来！”

我报以更加灿烂的笑容，拍拍她的肩，一起走出了商场。

我想，我和莫娜的“战争”会长期持续下去。但是，俗话说“不打不成交”，我们的交情必将越来越深。唇枪，舌剑，也是人类和平友好壮歌中不可或缺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