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记
燕子衔泥
1.
又要搬家。新家面积小了不少,但还是满心欢喜。因为又可以回去住在学校啦。
从小住在学校。那时家属宿舍区也在学校里面,没有明显分界。家属楼旁边就是学校的大操场。走路五分钟左右能到教室。出门抬头低头碰见的都是自己的老师,是自小喊惯了伯伯叔叔阿姨的人。对他们少了敬畏,多了亲昵。对这个职业也从来没有过别人曾有过的好奇。有人说,小时候看到老师上厕所,觉得好奇怪:老师怎么也要上厕所啊?小城市住房宽敞,上中学时自己一人占据一个大房间,一张大大的藤制双人床。从窗户前面望去,能看到一墙之隔的部队士兵在操练。阳台是真正的阳台,从来不封,种了许多绣球花。周六下午大扫除总是给操场泼水,湿润的空气中,学校广播站里“牧童的老牛”总是嘹亮地响起。父亲总是从资料室里借来一大摞杂志。《十月》、《中篇小说选刊》、《译林》等似乎都看,最喜欢的是上海出版的《文匯》。当年的盛行的小说好像通过这些杂志基本也都读了,贾平凹、张贤亮似乎一个没落下,最喜欢的是一个叫周祖芬的女作家,她写报告文学。有好电影放映时,会买了票全家去斜对过的剧场看,周六劳动的时候心就飞了起来。那时候一周只休息一天,觉得充实有趣儿,现在休息两天似乎没那么激动了。学校分西瓜用麻袋装,自己农场种的,又沙又甜;西红柿用盆装,五分钱一斤,当水果吃。国庆分菜,偶尔还会有一小撮发菜。从小学到大学,教自己的老师不是父亲的学生、朋友,就是他的同事、同学,兜兜转转总是离不开他老人家的法眼,一举一动都在他眼皮底下。后来工作,逮着机会,终于逃脱,自以为摆脱束缚,其实才发现,往昔得益于父母庇佑太多。
2
工作后分得青工楼宿舍一间。18平米的宿舍,卧室客厅餐厅书房四合一。卫生间在阴面,与水房相连。做饭都在楼道里。最早用蜂窝煤,后来用煤气灶。晚上一到做饭时间全都出动,做饭的大部分是各家男人。谁家晚饭吃什么一目了然,有馋嘴的从楼头尝到楼尾也吃个半饱。没事了大家凑一起做饭。饭后谁也不愿意洗碗,只好猜拳论输赢。我家的碗似乎与霞姑娘有仇,多半都被她打碎,一到她洗碗我就担心。有一次,我和她同在水房,她正在清洗我朋友从俄罗斯带回的大玻璃碗,然后就眼睁睁看着我那用来盛葡萄的、有着精美花纹的碗硬生生在她手里成了两半。她呆了呆,立刻转向我,一脸的困惑:你看见了,我可是没磕没碰,它自己就裂了啊!表姐考研在我家小住几日,晚上一起吃饭,霞姑娘烧了汤。表姐说汤里怎么一股肥皂味儿?我们说不可能啊。结果汤尽,锅底赫然躺着一小块肥皂。当年在青工楼的趣事不少,我们如今提起来还是大笑不已。霞姑娘早已赴美多年,不知身异乡的她可还安好。
年轻时上课多,下课回到家里,脱了鞋歪倒在床上,站了一天的双脚酸胀不已。隔壁干儿子蹒跚进来,拎着摆在门口的高跟鞋,奶声奶气地说:干妈,高高鞋。意思是要我穿上高跟鞋,小小的人儿也知道女人穿高跟鞋比汲拉着拖鞋漂亮。领着他到操场去玩,路上耍赖,不走,张着两只莲藕似的小胳膊说:干妈,抱抱。如今我提起这些趣事,正在读研的小伙子不好意思地搔搔头:早已不记得了。
3
渐渐地大家也就都离开了青工楼。搬到了一条马路之隔的家属院。从临街到不临街,从顶楼到二楼,从两间到两间半,我开玩笑说:除了家属院的新楼没住过,三间大房子没住过,其他基本上都住遍啦。其实,与我同龄的同事们大都是这样一点一点改善住房条件的。青工楼的热闹场景不再,各家关上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我往往等到菜已下锅,才发现没盐时就不由怀念起青工楼的好处来:从谁家不能抓一把啊,现在也不好意思为一小勺盐去敲邻居的门。
孩子在这里出生,哭起来的声音能从五楼穿越马路传到对面小卖部。两个人忙不开,孩子一周三个月就被送去了幼儿园。幼儿园的老师说:你家孩子真行,别人家孩子哭累了就不哭了;你家孩子哭累了,喝口水,接着再哭。说得我这当娘的心里真是好难受。幼儿园就在家属院里面,接送方便,更有院子里上小学的女孩子们,比我还盼着接儿子。这些小姐姐们把他当小娃娃,带着他玩,让着他,哄着他,照顾他,领他到自家吃饭,从她们身上我看到女孩子的天然母性。多亏了这些女孩子们,我有事出去一点儿也不用担心,也让我在繁重的家务和带孩子的疲惫中得有一丝喘息。现在,曾经对儿子照顾最多的婧婧马上就要研究生毕业了,我指着婧婧的照片问儿子:还记得姐姐吗?儿子摇摇头。
4
与朋友晚饭后散步看到了现在这处房子,那时落地窗还不多见,只觉得宽大敞亮。虽说是广厦三千,夜眠八尺,可房子还是大点儿的好。任性地铺了自己最喜欢的木地板,挂了最爱的白纱帘。从外面回来,常常鞋袜一脱,换了睡袍,席地而坐。葳蕤的绿植,最爱的书,似有若无音乐的音乐,便是安逸充实的感觉。刚开始,对一切都很精心,尤其是地板,隔三差五上上精油,给桌子椅子腿全部套上小鞋套。慢慢地便不再那么精心,开始有一搭无一搭地用扫帚清扫。也默许儿子在墙上投掷篮球,于是白色的墙上球印重叠。在外面束缚够多,回到家里怎么自在就怎么来吧。儿子的床头贴满了他自己喜欢的卡通贴,书桌前的墙上用黑笔写下他最爱的王阳明的诗,门上有他自己书写的“大名门”、“盼君归”。餐厅的墙上开始挂上各地旅游时带回来的纪念品和照片;朋友赠的字画也装裱好钉上了墙;笨笨拙拙的木头茶桌、太师椅、圆木凳从朋友的茶室里淘来。总有朋友不嫌简陋,来了窝在沙发里,茶细细地品,天儿慢慢地聊,时光缓缓慢下来。隔段时间与闺蜜们小聚,都是才情颇高的女子,在单位远离是非,不争不抢;在家个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都是喜欢咖啡和美食的人,一起动手烤个点心,煮点儿咖啡,消磨一个下午。自己笨拙,只打下手,然而仅是看着便已心生欢喜。
时不常会买束鲜花,虽然花期短暂,但花开刹那铸就永恒。鲜花之后的枯枝也舍不得扔,把它们放置一角,几大束,挤挤挨挨,自成风景。周作人说: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深以为然。水果总爱装盘,努力营造出塞尚的景物效果。爱塞尚,随手的日常,总能扑捉到惊人之美。白色的巾布随便一搭,堆几个圆滚的苹果,放一个水罐,成就一副图画。有时自己随便摆摆,想象画家如何在光与影的变换中成就静态之美。但提醒自己,不要成为那个画中的妻子。那个画像,够坚毅,不漂亮,眉毛一个高一个底,眼睛一个大一个小。下颚太方,缺少柔美。也许只是丈夫要她来当模特,拗不过,暂时坐一坐。手里拿着抹布,她还要急着去收拾桌子,清洗碗碟。张爱玲说“她只是厨房里的妇人。”是的,沾了太多烟火,离精致就远了点儿,会有疲倦,不那么美好。细腻的骨质瓷与厚朴的大粗碗并列才会产生参差的美感,过度纯美的爱情需要撒一把黄沙才会在尘世舞蹈。四壁之间,要有烟火,也要诗意。
搬家,舍不得是楼上楼下的邻居们。大家各行各业,相处愉悦。对门邻居从老家回来总是送给我们很多栗子、核桃和蘑菇。楼下大姐在下面开了菜园,摘了丝瓜、黄瓜往我怀里塞,割了韭菜也要给一把。快递来了不在家,直接让他放到楼下小超市,大娘虽然从未露过笑脸,但从来不烦。隔壁卖酒的妹妹,到了新酒,也会送一瓶让尝尝,虽然从来品不出个好赖。卖菜的人比我还记得清楚家里最近有什么菜,拦着不让买重复;看过的杂志送给理发店,理发的妹妹就非要免费给做做头,理个发的功夫小区发生的大情小事尽知。
刚来时,站在平台上几乎能看到市中心大楼,现在极目四望,座座高楼拔地而起,视线越来越短。楼和房价比着往高里蹿。旁边的号称华北某某第一的大片楼区因为融资而停滞多时,几近成品的欧式建筑在无奈中飘摇。
家,当然是越搬越好。对于我积极的弃大就小,就有人很紧张地问:你不会是盯上教工餐,从此不做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