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有的纠结她们都曾有过
燕子衔泥
“明天开始——如果不是今天的话:
我每天早上不得迟于八点起床。
(可以每周违反这一规定一次。)
只和罗杰(斯特劳斯)共进午餐。
(“不,我不出去吃午饭。”可以每两周违反这个规定一次。)
我每天要在那笔记本里写作。
(榜样:利希·腾贝格的《杂记簿》)
我要告诉人家,别在上午给我打电话,
否则就不接。
我要尝试把阅读的时间限制在晚上
(我看书时间太长——作为对写作的一种逃避。)
我要一周回一次信
(星期五?——无论如何我得去医院。)”
这是苏珊·桑塔格在77年2月20日的日记中所写,是在与奈保尔共进午餐以及读了艾亨鲍姆的《青年托尔斯泰》之后所下的决心。看后让人不禁莞尔,尤其是括弧里的补充与解释,每一个决心之后都有一点儿妥协或辩解。就像被老师批评了要求写保证书的淘气孩童,怕自己做不到再受罚,索性战战兢兢地附上允许自己可犯的小错儿,或千方百计给自己找个借口;又像是决心奋进的人为了远离诱惑,把自己关入黑屋,可是意志又不够坚定,总想装作无意的样子走到门边拉开门缝往外偷看。这改写了印象中过于严肃甚至坚毅得有些男性化的桑塔格的形象,一时倒觉得可亲可近。趋懒避勤一向是人的天性,她在下决心的同时,考虑到自己的弱点,允许偶尔的放纵与犯懒,给自己留有回旋余地,是聪明的做法。它不像一些打了鸡血一样的励志言辞那般豪迈动人,但更务实。
谁也不是天生就勤奋。
同常人一样,女作家也常常为虚度时光而懊悔,为碌碌无为而自责。这些内心的纠结总出现在日记中。苏珊·桑塔格、梅·萨藤、弗吉尼亚·伍尔夫都超爱写日记,日记中充满了对无所事事,不能有效利用时间的懊恼。梅·萨藤在1979年2月13日的日记中写道: “那四天都去哪儿了?我突然对时间感到绝望,我的精力在严寒中流失着。” 她们也是拖延症的患者,即便是写日记这么简单的事,她们也一样会拖延。伍尔夫写作总是飞快,她说自己的笔总赶不上脑子,但对于易如反掌的日记写作,也会一拖再拖:“真的,真的——这简直丢人——11月份的15天已过,而我的日记没有任何起色。”“丢人!丢人!丢人!从四月27号到现在6月11日,一个字也没记。”
何止是时间上的纠结。
她们也曾为生计发愁,担心付不起账单,努力维持着收支平衡。萨藤在出版了三十二本书之后,仍然过着不稳定的生活:“上帝知道这个冬天的油钱从哪儿出呢?”而曾揶揄萨藤说“写诗比写小说容易得多”(萨藤当时刚出版一本诗集)的伍尔夫也曾回忆说:“在好些年里,我连一英镑多余的钱都没有。”
她们也曾被各种人际关系搞得心力交瘁,母女关系、情人关系、朋友关系等等也是幽怨多于幸福。她们也为闺蜜的闲话而生气,为他人的误解而愤懑,为别人对自己作品的批评而紧张。这三位女作家都有同性倾向,更是倍感情感压抑的折磨,有更多常人不能了解的苦痛。她们都曾陷入抑郁,失望、不舍、委屈也时常萦绕心间。她们都饱受身体疾病的折磨:伍尔夫的神经衰弱、萨藤的乳腺癌,桑塔格那部《疾病的隐喻》很难说不是源于对自身经历的思考。难以言说的苦痛在暗夜里如毒蛇一般啃噬着她们善感的神经。
与普通女性不同的是,在经济上,她们从未想过依傍他人,而是自己想办法多挣钱,改善物质生活也是她们提笔的动力之一。甚至,写作成为她们保持体形的一种好方式。萨藤说:“我知道,没有了钱的焦虑我可能会发胖变懒,不再为发表而写作了。”她们用手中的笔提高了物质生活,有了“自己的房间”,以独立的姿态傲然于世,并且在世界文学中占了一席之地:梅·萨藤创作了50多部作品;弗吉尼亚·伍尔夫成了现代主义文学大师;苏珊·桑塔格成为令人瞩目的小说家和文学理论批评家。
面对痛苦她们会蜷缩身体,默默忍受,不为此做过多纠缠。她们知道生活总是充满无尽的问题与无望的结果,于是把写作当做一种自我支撑自我救赎的方式。她们由己推人,从自身的痛苦中感悟生命的不易,于暗夜中以不屈的姿态孜孜以求曲折幽暗处微弱的亮光,并用它来照亮世人。她们于千姿百态的生活片段中截取最有价值的部分,剥去纷杂,游弋于深邃与微妙的心灵之宫,在更深更广的维度上,超越具象,直抵生命本真。随时间流逝,当初痛苦不已的人偶一抬头,发现所有的苦痛已化作艺术呈现世人,而痛苦已渐去渐远。
桑塔格借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句话:“只有一件事我畏惧;配不上我的痛苦。”将它豪迈地改成:“只有一件事我畏惧,即我的痛苦配不上我。”
各种纠结中,她们不曾放弃写作。桑塔格说:
“关于写作,我必须竭尽才智写作,战胜困境。”
“如果我因为害怕成为一名糟糕的作家而无法写作,那么,我肯定就是一名糟糕的作家。至少,我会一直写。”
“我必须每天写,随便写什么。什么都可以写,任何时候身上都带着一本笔记本,等等。”
其实,不只是她们,其他的女作家也常常从忙碌的生活中攫取时间进行创作:乔治·艾略特就曾一边写小说一边照料她父亲;夏洛蒂·勃朗特也经常为削土豆而暂时搁笔。西尔维娅·普拉斯婚后,忙于妻子与母亲的职责,只能在做家务活空隙间写上几笔;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则总是在购物单上、在旧练习本上、在纸条上匆匆写下一时的思绪,捕获那瞬息即逝的灵感。
哪里有一帆风顺的人生!这些杰出的女作家们也会害怕孤独,会束手无措,生活如你我一样一地鸡毛。暂时的纠结是人生常态,如同蜿蜒的溪水在有石头的地方打一个漩儿,逗留片刻,便又缓缓向前,穿行在美好与卑劣、兴奋与忧伤、光明与阴暗、平凡与动荡之中。或许,只有经历所有一切之后,方能见人生奇峰异境。而所有云淡风轻的背后,一定是挣扎之后的努力。伍尔夫再纠结每年也要翻阅600多本书,萨藤再难受也坚持给读者写回信;桑塔格纵使痛苦得要死的时候也没放弃写作。不管是漫步在浮华的都市街道还是禹禹独行在空旷寂寥的原野,她们坚持自己选定的方向,不管前行的目标是清晰还是模糊,或者时隐时现。真正的强者不是没有纠结,不是没有懒惰,是在纠结之后能重新振作,在懊悔之后选择再次出发。更可贵的是勇敢面对人性的弱点与缺陷,带着它们,一同前行。